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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僑的人子


渾沌
  
  "中央之帝為渾沌。"莊子
  宇宙有多大?亙古有多久?這個世界是什麼形狀?
  人有形狀:有高低,有顏色,有前後、上下。
  心智有形狀麼?有高低、大小、前後、上下、顏色、軟硬麼?
  亙古有多久?未來有多遠?人的年月能有多少?心智的活動也有年限麼?一、心智
  心智沒有形狀。因為沒有形狀,也就沒有大小。所以連說它是小得不能再小,小得成了一個點兒,小得成了個小不丁點兒,都還太大。因為只要說它有大小,就已經把它說得太大了。
  它與大小無關。
  它只有清明與不清明。
  宇宙包容一切有形狀、有大小的東西。再也沒有一個東西比宇宙大,所有的東西都在宇宙之內。
  偏偏心智可以想見整個宇宙。宇宙若是不服氣就又長大了一點,心智就再想大一點,還是把它都想進去了!
  從古以來,人的世界不知道長大、變化了多少回,心智都把它想見了。心智只有想得清明與不清明,只要它想,它就想見。
  心智沒有眼,所以不是"看見",是"想見"
  心智如果不活動、不思想;就不存在。
  人有前後。眼睛就生在前頭。前面的東西,眼睛就看得見。背後的就看不見;要把身子轉過去,把後面變成前面,才看得見。
  心智沒有前後,所以前後可以同時想見。
  不但前後,就是上、下、左、右,無論什麼方向,都可以同時想見。亙古有多久,未來有多遠,心智都可以同時想見。宇宙有多大?亙古有多久?這個世界是什麼形狀?心智在哪里?二、易卦
  心智在無垠的渾沌之中,如迷如夢,又無休盡地要想穿這白的、把他圍繞著的渾沌。他同時想望上下、左右、前後。其實對他說是無所謂這上下、左右、前後的,如此說者,是因為人自己容易這樣想。
  渾沌層層把心智包圍著,這層層白霧似的渾沌不斷地旋轉。有的地方霧濃些,有的地力淡些。偶然層層的淡的地方恰巧排在一起,那一刹那之間,渾沌就像開了一個窗子一樣,一個清明的意象就映入心智想像之中。一霎間,這些旋轉的層層白霧就又把窗子關上了。至於是否稀薄就透明,誰也不知道,這樣也就是一種比方而已。
  有時一個窗子因為開口的地方,或是所謂稀薄的霧層,排列得合宜,可以一直開著一個時間。有時連連一閃、一閃地開闔,有時久久不開,有時忽然整個開朗,光天化日,無微不顯。
  那時心智就經歷了亙古稀有的正大絕頂智慧!
  這樣經歷了多時,心智就明白在他與那清明的意象之間有這層層旋轉的白翳障,各層依了自己的方向旋轉,窗子的開闔也因之變化無窮。這本來是清明的意象因窗子的地位而變化;或是所見的觀點不同,或是時間不同。意象便因之片片、斷斷,支離破碎。
  太初的時候,意象與心智之間沒有白翳。心智不用費力,一切就都是清明的。人慢慢有了知識,有了偏見、好惡、恐懼、希求。晴朗的宇宙才變成渾沌。
  心智才不得不無休無盡地辛勞!
  以亙古的時間來衡量,自清明到渾沌才是一霎間事。
  聖人把那白茫茫無窮的層次理解成六層。所謂六層並不是死板的六層,是不停在變化的。這樣,六層加上變化,也就可以勉強代表那無窮的層次了。不過這是很勉強的。
  聖人要把這種渾沌的世界解釋給人聽,表示出來給人看。於是就畫了八卦。每卦三劃或陰或陽。重疊兩卦,就成了六十四卦易課。這也不是死板的六十四卦。這不過是以有限來表示無限的苦辦法。
  每一易卦,上面的三劃叫做外掛,下面三劃叫做內卦,而且讀起來都是由下往上數,初學的人都覺得很不自然,講解起來也不容易說服聽者。
  其實這六爻就是那包圍著心智的六層!初爻就是緊貼著心智的最近一層,二爻就是二層,一直到最外層,就是第六爻。要讀這六爻就正如心智由裏向外望一樣,一層一層穿出去。畫這六爻的次序也是同樣:自內而外。
  不畫六層圈子,而畫六根橫線,或斷或整,自是省事辦法。其實就是畫六層圈子也不能表示六層球!如果真畫出六層球,就反把人留在外掛之外了!
  易卦六爻的樣子,有點像切出的一片西瓜,一層又一層地,從裏到外。可是吃西瓜的時候不要忘記西瓜原來是圓的。
  陽爻之不斷。不是因為它是烏煙一片。陰爻之兩分。也不是因為它開了一個窗。事實上與這正相反。斷與不斷都是符號,都是指示一種觀念。始終不斷是指一種純素。兩斷是指成分不一。窗子能不能貫串開通要看許多因素彼此回應,更看各層轉動的方向及速度。這事可以想望千千萬萬年也想望不盡!其美妙莊嚴也是不盡的。
  宇宙本來是清明的。一直到今天對禽獸蟲魚說恐怕還是清明的。木石若有知,對木石說恐怕也是清明的。自從人類失去清明之後,聖人為了教人再去追求那失去的清明,才創出宇宙之初是渾沌的,要開闢天地,分辨清濁的說法。聖人這樣說也是因為人已習慣於各種知識及偏見,若是告訴他說宇宙之初是清明的,他聽了也不會相信。
  於是心智就只能想見一閃、一閃的意象了。
  這一閃、一閃的意象是什麼呢?是已發生的歷史?是可能的未來?抑是命定的未來,還是可能而未然的歷史?
  就這樣,一千年、幾千年,一霎間、半霎間,那所謂窗子,就一次又一次地開開了!從各個不同的角度開,開一千次、一萬次!而心智無前後,無方向,都可想見。每個意象只是一片斷,而心智在一霎間即可想見前因後果,想見千古。三、森林
  從這個窗子裏這次想見什麼?哎呀!一霎時的想像要用文字寫出來,再簡單也要寫半天!
  在一個群山環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古老的宮堡。這裏沒有農田,沒有村落。這肥沃的平原上長著的是濃密高大的森林。
  這宮堡因為當初設計得周密,用的材料好,建造得堅固,看來可以與天地同久。
  宮堡外圍繞著的護城河還是滿貯著清水。宮堡大門外的石橋邊上早已爬滿了長春藤。
  門前石板鋪的地上丟著半截斷了的大鐵鑰匙,已經銹蝕得成了一堆棕黃色的灰。
  門外坐在地上互相交岔,好像還是互相擁抱著的是兩付雪白的骷髏。四、重逢
  在一個群山環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雄偉的宮堡。護城河外已經聚集成了一個整齊的城鎮。居民都文雅善良,彬彬有禮。這都是因為這裏一位聖智的長者的訓導,及他一個冰雪聰明又美貌出眾的孫女所感化。他們聚集教養了這一邑子民為將來這個國度準備基礎。
  這裏所有的居民都日日盼望一件事:他們盼望那位他們敬愛的、周遊列國出去求偶的王子快快回來,並且帶來他那位完美的王后。他們到了之後,他就取下栓在小屋門上的那把大鐵鑰匙,再打開那宮堡緊閉了多年的大門。這樣,這個采邑的子民就開始熱烈地慶祝一個國家的誕生。
  果然!這天遠遠路上塵土揚起,不久,馬蹄聲也聽見了!大家出來夾道歡迎。馬蹄聲越來越快。王子一騎馬獨自歸來。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戀愛著的是這智者的孫女!
  她今年正是十七歲。五、天女
  三十三重天上有一群天女在玩耍。她們最喜歡玩的遊戲是在天空中飛來飛去,一邊飛一邊散下芬芳的花朵。她們飛得完全不費力,可是快慢如意。她們可以在空中輕輕飄搖,也可以疾如閃電忽然去得無影無縱。
  她們散下的花朵落在世間就變成幸福,變成快樂。她們手中提著的花籃是永不空乏的。
  地上有一匹得天獨厚的小花豹。他不是不快樂,他也不是特別快樂。
  天女們就心上特別恬念他,天天把花整筐、整籃地往他身上倒。他還是也不不快樂,也不特別快樂。
  天女之中有一位獨特聰明的。她最喜歡編織,有時她一邊飛舞一邊兩手編織,而完全不散佈花朵。有時她編織的是白羽裳,有時她編織的是白雲裳。不管她手中編織多忙,她足下踏了彩雲可以飛行得快過任何一位散花的天女。
  她也很喜歡地下那匹荒唐的小花豹。
  有一天,別的天女又在散花,她就悄悄下凡去了。不久,天女們還未停散花,她已經又回來,而且帶來了一匹可笑的小花豹。小花豹的尾巴豎直著,還帶著一個好看的用鳥獸彩色羽毛編織的網狀套子。套子頂尖上還有一個大白絨球。
  天女們不散花的時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六、洲島
  創世的時候,各地的神只都很忙。他們的手藝自是有高有低,用的材料也各自不同,要造的世界當然也彼此很不一樣。至於他們審美的觀念更是差別非常之大。
  然而這都是人的看法,神只們創造世界的時候,創造鳥獸萬物以及人類的時候都只是為了創造而創造,又是很好玩、很快樂的。他們並不甚注意自己都創造了什麼。
  忙碌的神只們在海洋中造了許多洲島之後,就又去做別的事去了。不久他們就忘了他們所造的洲島。就像小孩子在海灘玩沙子那樣,玩完了走後,也忘了自己造的宮堡城池。神只們就是這樣,而且自創世以來就如此未停。
  這天海空上的天色將晚,天邊升起一個飛行的影子。影子是什麼也不甚清楚。只見他挾著一個美好的女孩。他們落在一個洲島上,又落在另一個洲島上,又落在另一個洲島上。然後就飛走不見了。
  洲島上就繁殖了人群。七、藥翁
  藥翁一生不知道減輕了多少病人的疾痛,救了多少人的性命。這天他自己知道已經衰老不久于人世了。他心上盤算怎樣為自己安排這兩件簡單的身後事。
  他一生在旅途裏,在各地為人治病,隨身只有一個藥箱。這精緻的藥箱雖然舊了,也還值點錢,留在這個小店裏,他死後店家可以拿來抵他欠的店錢,或也可以拿去變賣、換錢,不愁沒有識貨的買主。
  他心上最恬念的是這幾十年來,日日與他作伴為他肩負藥箱,一同旅行,一同采藥的一隻猩猩。
  "藥箱放在這裏了,"他對猩猩說:"你不要捨不得,自有人想要。最要緊的是你一定要走脫,不要被人鎖了牽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自沒有人敢來牽你。我若是斷了氣,你不要露出神色,只是依舊看守著我。等到半夜,人都睡了,脫下我的長衫,自己穿上,戴上我的竹笠,連夜逃走,日日夜夜兼程趕回山上去!"
  小城寂靜的街上,午夜沒有行人。旅店後院的馬廄裏有些驚動的聲響。牲口嘶叫了幾聲也就又不鬧了。忽然牆頭上出現了一個白衣竹笠的身影。他騎在牆瓦上左右探看了一下,就輕輕跳出牆來,沿了街,貼了牆,隱身在牆影子裏疾快地逃走。八、琴韻花園裏有一個大花廳。小王子在花廳中央一個方壇上坐著鼓琴。周圍靜聽的是十幾個美麗、聰明的女孩。這些女孩不但個個美麗,她們的母親也都是美麗的。只有這樣家世的女孩才被選出來聽琴。

  小王子九歲時由父王禮聘一位老法師來教導他。他依了父王的命令,捧了寶劍來求老法師授他劍法。老法師端詳了他一下,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只示意侍候的人抱來一張古琴,就教他操琴。
  父王雖然很失望,但也就依隨他們,就在後花園造了這個花廳為他的孩子學琴用。可是花廳中央還是造了一個方壇,叫他在壇上學操琴。壇後面牆上懸著那把棄置不用了的分辨善惡的寶劍。
  王子的琴技到了十五歲就已經很好了。多多少少美麗聰明的女孩都為他的琴聲而傾心。可是老法師知道這王子的琴裏沒有音樂的靈魂。因為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王子這樣一表人品,就是沒有感情。
  那些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們戀愛他,是因為她們把自己的感情灌注到王子的琴聲裏去了!老法師的耳朵就不同,他一聽就明白他學生的琴聲裏是沒有感情的成分的。因此,也可以說他的琴裏並沒有韻致。
  不久以前,老法師出去雲遊,訪道,在一個旅店裏遇見一位老藥翁同一位有修行的老道士在下棋。他就去與他們攀談起來,就說到小王子的事。老藥翁就命他的猩猩把藥箱搬來,他一面與老法師談話,一面從藥箱這個、那個小抽屜裏抓藥,放在一個碗裏。他右手還在下棋,左手就把藥搓成細末,有碗底那麼一小堆。他用一張白紙包了一個小包,就交給老法師。他說:
  "先天的缺陷不是藥物能彌補的。你如果真要把你的學生造就成一位大音樂家,就把這一劑藥給他吃下,也許有些好處。"
  這天小王子又在鼓琴,那些傾慕他的女孩子們又圍著聽。老法師聽了一陣之後,覺得他只剩下一條路可走,就拿出藥來命令小王子吃下。小王子就從命用一杯水把藥送下去了。

  小王子把藥吃下後沒有多少時候他的操琴的手指就開始僵硬。大家連老法師在內,都驚駭得不知道怎麼好,就眼看著他兩手部漸漸慢下來,終於不能再撥一根弦了。再抬起眼來看他臉時,他已經變成一位老人。
  在這一刻短暫的光陰裹,他已經不只老了七十歲。他也輕輕易易,平平安安,渡過了人生情感的險濤。這年輕的王子因為沒有感情,就能以他的聰明、敏覺,及技巧、學識,把握住所有的感情靈性。他明智的臉上就輝映著藝術的喜悅。
  這些傾心的女孩,以及聞報震驚趕來的父王與母后,甚至宮廷裏上上下下的官員,連花園裏的工匠,都忍不住守著他哀哭,因為他是大家最鍾愛的孩子。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老法師就等他們都哭得倦了,就勸他們且先散去。
  這天夜裹他們師徒二人就一夜沒睡。小王子就制出自古以來沒有這麼動人的琴譜。他把這琴譜連指法都說出來,老法師就一邊記錄一邊連連點頭,讚歎。
  小王子譜的這曲調所表達的是人間至可寶貴的愛情。那些純潔女孩們對他的傾慕,他父母親對他的憐愛,所有宮中上下,全國內外,知道他的與不曾見過他的人,對他的關懷,這一切人自己都說不出來的真摯情感就完全為他譜進音樂裏去了。
  到天明時,他的曲調快要完成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空虛得好像是一面明鏡。他那從來沒有經驗過人間感情的性格,就似乎平生第一次從這鏡子反映的影子裏嘗到了愛情的無限的變化,無窮的情調及回蕩無止境的韻致。九、沙漠
  一個聰明清秀,也就是七、八歲的孩子在這荒涼的沙漠地裏是作什麼?他為什麼穿著隆重的禮服?這幾個侍從的人為什麼也穿著制服?帶了寶劍?這是個什麼儀式?為什麼只是孤零零地幾個人?
  幾天以前有一個向沙漠裏浩浩蕩蕩開來的行伍。行伍到了秋狩的平野就停了下來。一個個紮好的帳篷上就飛揚著旗幟。營幕外就排列了兵器。駐紮的軍伍同馬匹圍繞成一個校場。這些趨走的軍職人等,這些吹奏唱和的樂隊歌手,這些光彩的顏色,及埋鍋造飯發出的香氣就在這虛空沙漠的邊沿上幻化出一個人生的舞臺。
  這天過午圍獵已經結束了。狩獲的飛禽走獸就都一隻只陳列在校場上,也都由可汗的官員點收了。可汗就在校場上賜酒。筵席上,音樂聲中,武將們輪流到帳前來致賀,作出許多誇張的勇猛的樣子。平時他們若這樣,看來一定會免得有些可笑。可是在今天這種喜慶的儀式裏,又加上那些顏色耀目的戎裝,他們那些帶了戲劇性的舉止,同稱頌的語句,也就好像很配合了。
  隨營來看狩獵的宮女們平時是不許露面的。出巡的時候,規矩自然也就弛松些,但仍是要被了面紗、鬥蓬。現在在宴席上就可以爭著炫弄自己美豔的腰肢、容貌。一個宮女若是奉到可汗的命令為年輕的官佐斟酒,她就會殷勤地過去,一路上使出全身上下優美的體態。捧壺傾酒時,還用她那一雙秀眼,大膽地拋送風情。
  可汗就喜歡看這些小趣劇,更喜歡看那個軍官拘窘不安,好像大禍臨頭的樣子。
  可汗就會豪邁地賞賜他狩獲的花紅。或是一隻獐子,或是一匹牡鹿。
  有時,竟賞給他那個捧壺的宮女。
  在狩獵場上,可汗同官佐就都是同袍的年輕快樂的獵手了!年輕的武人是什麼都可以分享的。
  太陽西垂了。大家都有些醉意。
  校揚上馳馬、射箭、打靶子、摔交的,衣冠都已不甚齊整。彼此打鬧追著跑的都有些東倒西歪。
  校場邊上,可汗的鷹手們也都聚集在一起閒談,又一邊揩拭皮護腕上的塵土。鷂鷹們也似乎意會到幾日逐獵已經完畢,只是在空中閑懶地兜圈子。
  領管鷹手們的是一位年老的鷹師。他左臂裹著一個特別堅強的皮護腕。這護腕其實已經應該稱為護臂。它比一般調理鷂鷹用的都要大,都要厚,一直自手背伸上來,到了臂肘的地方還有活動的關節,然後再到了腋下才停止。皮子上列了各種狩獵的圖案,圃案包圍的正中鏤出一隻黑色的大鵰撲向一隻鬟毛豐盛的獅子。獅子的兩眼是兩隻黃銅釘子釘在皮子上做成的。銅釘上細看就可以看見為鷹爪劃得縱橫的深紋。
  這護臂正是為臂架老鷹師心愛的大鵰用的。這大鵰在圍獵之後自己又去追逐野物去了。老鷹師獨自在他的年輕弟子群中來回巡走,威風凜凜地,又還帶著莊嚴的笑容。空著的左臂還是平抬著,就像他的大鵰隨時就要落上那樣。皮護臂上垂著的金鏈子有小指那麼粗細,就一閃、一閃地閑閑擺動著。
  這是秋獵結束後大家都愛看的一幕慣常的情景。老鷹師總是在這時候再放出他的大鵰,去任它自由攫取一隻野獸自吃。打圍的時候別的鷂鷹都是捉到一隻小鳥、小獸,立了點功勞,回到鷹手的臂上,鷹手就喂他們一塊肉吃。老鷹師雖然不贊成這種通行的辦法,但是對普通打獵用的鷂鷹,這種辦法是可以行的。再說,他那種訓練特別有靈性鷂鷹的方法在普通鷂鷹的身上也用不上。
  鵰鷹是一種特別兇悍又殘忍的鳥。力量又大、性子又躁。但是這些天性並不掩蔽它的靈性。老鷹師要馴養的就是這只大鵰的靈性。
  老鷹師的大鵰狩獵的時候不吃東西。它殺得性起一天不吃都不餓。抓來一個野物,飛回來丟下,眼已早又望著天邊別的獵物,展翼,就又飛去了。她爪尖上滴下來的鮮美的獸血,獵犬就搶著舐食。它自己從不想吃。
  它遵了老鷹師的命令把活捉的獵物呈送給可汗的時候,全校場都不舍地欣羡它那英武的姿態。它那特別壯健的兩腿就直垂著,腿上的毛在風裹震抖。它強大的爪子偏偏會抓得輕,爪子裏的小獸一點疼痛懼怕的樣子都沒有,被它抓著送來還睜著眼睛一路四處張望,完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天空飛。
  大鵰就慢慢下來了,人人就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就在一片彩聲裏展足了兩個大翅膀向前拍著,兜住風,落在可汗帳門外離地五、六尺的空中,輕輕把小獸放下。這時反而呆了的小獸就落在地上,還是四足站著的!
  就在地上煽起的一片沙土中,大鵰已急速又升到上空了。
  就這樣,老鷹師的大鵰,就痛快、盡興地打一天獵。
  慶功宴的時候,老鷹師就放它飛去隨意挑一個野禽、野獸,攫取來吃。這獵物它就帶回到校場邊上,兇殘地、又貪婪地吃。它的眼睛裏就露出猜忌的狡猾,生怕別的鷹犬會來爭食,它又用翅膀,身子左遮,右掩,不許任何人走近了它的獵物。
  其實,誰都早吃飽了,才不希罕吃它的!可是這都是人鵰的天性,大家也都愛看。
  大鵰回來了!它飛近了,大家才看見它爪中捉住的是一隻非常、非常美麗的小黃羊。這小黃羊的光澤的毛,靈活的眼睛同轉動的耳朵,細小的四條腿,纖白的四蹄都是從來未有的。大家就高聲喝起彩來。
  可汗這一次打圍就是沒有得到一隻小黃羊。他正要罷宴起身,扶了宮女回帳去,聽見了彩聲就向校場這邊看。他立刻愛上了這只小黃羊。
  "拿來!拿來!"他招著手說。"不要傷了它!拿來!拿來!"老鷹師是不能向他的大鵰討回這只小黃羊的!他是不能做這樣事的。他就只看著大鵰,觀察它的意向。平時,它把獵物展示一下以後就猛地撲殺了,就開始吃。今天它只站在地上,一爪把那小黃羊按倒,並沒有傷它。
  老鷹師就命令它把小黃羊獻給可汗。
  "拿來,拿來!"可汗又喊。滿場的人都害怕起來了。誰也知道可汗出令是從來不重複的。每發一令,大家都忙不迭地去執行。
  饑餓的大鵰遲疑了一下,就要去撲殺那小黃羊了。忽然:
  "叮──叮!"一聲響。
  老鷹師從來不曾用猛扯腿鏈的辦法懲罰過他的大鵰。他也從來不曾向他的大鵰發出過它不能遵行的命令。他更不能讓一個命令發出去不為他的大雕所遵行。
  違反了可汗的命令是會被砍頭的。但是人生總有一死,這個他不怕。他是一位鷹師,他不願死了還留下一個沒有把他的鵰鷹教好的名。他要這大鵰把小黃羊背了它的天性,及與它的主人的契約,給可汗獻上。他並不是因為怕可汗砍他的頭。這一點他知道全場的人,連可汗在內都不能明白。尤其是可汗,恐怕最不明白。但是他希望這大鵰明白。
  因此,他才又用手震撼那金腿鏈一下"叮──嚀!"
  大鵰雖從未被用扯腿鏈的辦法懲罰過,可是它天天看見別的鷹受到這樣的恥辱。它自是明白老鷹師扯金鏈作聲的用意。它心上不痛快可是也感激,它就慢慢地撲搧著那巨大的黑翼,把小黃羊給可汗送去了。

  老鷹師眼中就晶瑩地充滿了淚水。
  大鵰升起在夕陽西下後的夜空裏盤旋了一會。在暗中覓食不是鵰鷹作的事,而且四野也沒有野獸了。它心上憤怒未平,但是無可奈何,也就滑翔下來回到它主人臂上。
  老鷹師早已暗暗許下願。他在無人察覺中已經把那皮護臂取下來了。
  大鵰落在老鷹師臂上時,它那巨大的身軀,加上速度就有幾十斤重,兩爪又尖,一下就撕下老鷹師一塊肉來。它自己也差一點跌在地上。
  大鵰再升起時,看見老鷹師向它慈愛地笑著。左臂連衣服撕下的一大塊肉還趴在自己的爪子裏。它猛低頭看見順了爪子向下滴著不停的鮮血。
  它忽然變瘋狂了。它把肉連衣服放進嘴裏就又撲下來。一隻大翅膀搏倒老鷹師,一隻爪就連頭帶眼睛深深鉤住,其快無比已經撕下好幾塊肉。
  衛士們一擁上來,揮劍要斬那大鵰。大鵰更不明白了。但是情勢太緊急,只好放棄了主人為它準備的晚餐,又怨恨、又迷惑地飛走了。
  老鷹師伸出了右手,要撫摸它一下,但是沒有來得及。他臨死時心上希望,他與他的大鵰彼此還是深深瞭解的。
  這沙漠邊緣上已經沒有帳幕了。那個富麗的行伍已經回去。三、五個官佐,帶了一個七、八歲清秀的小孩,穿著喪禮的服裝,來收他父親的屍首。十、太極
  汪洋上有一個航海手。他同時間的老人在小船上閒談欣賞了許許多多故事。這些故事之外又有千千萬萬,或然,未然,未必然的可能。他們就閑閑地比較、討論。
  不但這一個故事裏的花廳有點像另一個故事裏的花廳,而且那個故事裏的花廳又有些像又另外一個故事裏的書房。
  老道士有點像老法師,老法師又像那有學問的老祖父,老祖父又有點像是那位藥翁。大家又多少令人想起那老猩猩。
  航海手和老人彼此看看,也覺得彼此竟也長得差不多。
  年輕的鷹師、王子、花豹、小蓓蕾也都合成一個意象。
  他們的思念就合在一起,他們繼續在想。他們不用談話,因為他們已經合成一個人了。
  他們就非常恬念那個小蓓蕾。他們就想見那個幽谷裏這一季的花都已開完了。枯萎了的花朵一個一個也都落在地上,又歸還到泥土裏了。那個未開花的小蓓蕾因為沒有開,也就沒有落,直到季節終了,才同最後枯萎的花一同回歸到泥壤裏。
  "花落到土裏,"他們想:"我們在汪洋上,落在什麼地方?"
  他們就向下望。

  下麵哪里有汪洋!這一片大水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沒有了!
  他們再看船,船也沒有了。
  他們只是在太空裏浮沉。
  他們正害怕自己也會變沒有了,正不敢看自己的手足。這時空中來了一個耍弄一黃一白,兩個大球的小孩。
  小孩滿心歡喜,滿臉高興地笑著,把兩個大球一齊向他們扔過來。他們躲也躲不及,眼睛都耀花了。
  在這極頂光明裏,上無天空,下無海水,中間也沒有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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