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僑的人子
宮堡
在一個群山環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正在建造中的宮堡。這裏沒有農田,沒有村落,自古以來,就不曾有人到這一帶地方定居。這整個平原是一個完美的處女地。
三年前,這個王國的一位王子將要到十七歲的時候,有遠處來的異人告訴他這裏有這樣一片完美自然的土地。若是再加上人類的智慧同機巧,就可以成為世間的天堂:至真,至善,也至美。後來,王子十七歲成人的典禮快要到了,他就向父王求這一片平原及環繞的山嶺作他的采邑。他把理由說明了之後,他的父王十分嘉許,不但答應把這一帶地方封給他,並且命令大小官員,及宮廷顯要,都陪同他們父子到那平原去舉行一個封疆儀式,這儀式就與他的愛兒的成人典禮合併為一,要加倍隆重。
行禮的這一天,這些顯貴的人們穿了華麗的錦繡,聚集在不見人煙的原野裏,別有一番深奧嚴肅的靈感。父王看了這片平野果然秀麗,心上十分怡悅,就宣稱他要加賜給他的愛兒一座宮堡。要不惜任何花費,要講最有手藝的石工、木工,要自世界各地運來最珍貴的建築材料,要由他的愛兒自己主持設計,來建造他的天堂。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為這情景深深感動,沒有一個人不衷誠地為這一片土地及這麼好的父子祝福。因為他們都感覺到人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完美;若能在達到完美的過程中參加一份力量,或是僅僅作到一個旁觀者,都是稀有的福氣。這時候那環繞的群山也都像是誠敬的見證者一樣,又沉默又慈祥地觀禮。
從三年前那時起,這宮堡就開始丈量地畝,清除工地。地址劃定了之後就一面挖掘地基,一面開鑿城池,並且把溪水引到護城河來。各地來的工匠,帶了作活的工具,攜著家眷、妻小,駕了牛車、馬車,不斷地向這裏聚集。風聲傳得遠了,從別的國家都有人來。只要是自己覺得有本領可以來工作,有學識可以來獻議,有經驗可以供參考,就絡繹不斷到這裏來求一個可以表現自己特長的機會。
這護城河外就聚集了上千的人口,住在他們簡陋的木棚或是帳幔裏。居處的附近就散牧著他們的家畜,牛羊;門前的土地上雞鴨就在四處覓食。大家成年在這裏盡心盡力地工作,從不想自己居處的卑小及這宮堡的瑰麗。他們覺得自己這些小木棚、小帳幔好像是一群苦命無告的孤兒,自天邊流浪到了這裏,為這宮堡所收留。宮堡像是一位慈母,他們都擠在她的懷中吃奶。
這宮堡又像是收留他們的慈父;在他日漸增長的影子裏,他們才有保障、才得安息。因此,他們不用督促,工作起來,人人都竭盡他們所有的能力。他們要把這宮堡建得又堅固、又高大、又好看。他們更不作踐任何一片原始未動的土地,不多砍伐一株樹,不多移動一塊士裏的岩石;要保存這裏靈異的土地原有的資質同氣脈。這樣他們如同一家骨肉一樣忙了整整三年。這座人間天堂的宮堡已漸漸成形了。這宮堡的事蹟及神異的起源也就傳得很遠、很遠。許多國王都派大臣來見這位賢智的年輕王子,來給他們國內的公主說親。
這些國家都是極有文化的。若不是如此,他們的君王也不會有這種智慧能瞭解這個完美的哲學觀念。年輕的王子有禮貌地接待各國的來使,答應宮堡的工程告成之後再去回拜他們的國王。他就在又要設計、又要監造的百忙之中,這樣常常接送遠道來的貴客。他也就在這樣的生活經驗裹更增長了學識、同智慧。他覺得他的使命有至大、又至微妙的意義。他覺得他是為這所有的人,這一切企望又祈求的人,來建造一個世上的天堂。他的智慧一天比一天增進,而這個意義也一天比一天更深奧。他就變得更謙恭也更謹細了。
這三年來教導、啟發鼓勵他的是一位清瘦、身高、鬚髮又白又長的老者。在工程一開始的時候,他在誰也不注意的情形之下,就到了這地方來。他是什麼人,自什麼地方來的,都沒有人知道。但是因為他的學問,他的談吐,他公正的態度,人人都尊敬他、聽他的吩咐。他只是每天早起早歇,四處查看。他來時就是慢慢地走著來的,一隻手扶了他才四歲的小孫女兒的肩膀,一隻手抓著披在自己肩後的一個布口袋。現在仍是扶著小孫女走路,這裏看看,那裏看看,跟這個說說,跟那個談談。那個布口袋就不背在肩上了,他把布口袋留在大家自動為他祖孫二人蓋的一個小木房裏。
他來了不久,王子就聽見作工的人傳說有這麼一位異人老者也來幫忙,王子就親自去訪他,從一見面起王子就以師長的禮節來尊敬他,時常同他在一起。大家作工的人都各有各的工作地點,挖溝的挖溝,導水的導水,修路的修路,種樹的種樹,老人扶了孫女則自由到處查看、指點。他若是許久沒有到一個工作區去教導、教導,或是誇獎、誇獎,那一區的人就會有點不能心安,盼望他快來。宮堡裏,及宮城圍繞的庭院落裏慢慢變成禁地,老人扶了孫女仍是自由出入。他教石工按放石階,瓦工安排泄水簷管,經他一指明,誰也馬上就看出雨水的來頭去處。本來是破壞摧毀建築物最有力的雨水,現在變成培養宮堡地氣最有功的自然因素了。因為雨水份布均勻,流泄得和緩,庭院的草木就長得茂盛,地裹的樹根把泥土也抓得牢固,地基不松壞,石板石階不塌陷,牆壁、屋頂不漏水,這宮堡慢慢成長得如一座石山,可以與天地同久。宮堡裏的廳堂、起居、宴會、安息的宮室,只要王子想得出來,他的老師就會依了他的心意指導工匠來造成實物。老人同他的孫女因此也自由在所有的甬道、旋梯、密室裏行走。休息的時候,老人常常走出宮堡樓上,到一個大石欄杆圈起的平臺上與王子閒談。小孫女就一邊服侍祖父,一邊靜聽。有時他們想到了什麼事,有什麼工程上的命令,或是要一杯茶水,小孫女就跑著去送信。所有的人裏誰也沒有她對宮裏一切通路房間熟悉。她傳話口齒又清楚,來回又快。
現在這宮堡快完成了。宮城外市集似的棚子、攤子、臨時居住的房子帳篷,就都慢慢地一天一天減少了。依依告別了的工人、家屬、牲口們,就在這三年來新走成的大道上緩緩離去。他們揚起的塵土,在日光裏明亮,把彎曲走出山去的大道顯示得很清晰。老人,同王子在平臺上每天看了都有些傷感。
那些離去的工匠自然也是感傷,但是都覺得已經盡了自己的才力,沒有自己可以再作的事,也就又滿意,又感激地回到人間去。
所有的人,從老人到工匠,連王子算在一起,都覺得建造天堂恐怕比住在天堂裏還要快樂,還要幸福。但是這種感覺有時很難察覺。有的人就是感覺到也說不出來。
只有這個小孫女,這時已經七歲了,一直是快樂的。她覺得每天看了這宮堡修建起來;每天在裏面、外面,跑來跑去;每天聽祖父同王子談話,一切都是好的。在她這個年紀,明天,每一個明天都是又光明,又興奮,又無限新奇的。何況,這些日子裏祖父同王子最常談的已經是王子去回拜各個遠處的王國的事!怎樣準備這次旅行,怎樣挑選公主;然後,怎麼樣,怎麼樣,為王子辦一個空前無比的婚禮!為天堂娶進一位最莊麗、最完美的王后!
終了,王子要出遊的這一天到了。他早上打發走了所有最後餘下的自他父王那裏派來服侍他的人。他私下預備好了步驟,自己把宮堡內外一間一間屋子,一層一層院落,所有廳堂,甬道,禁門都封鎖好;又將一把一把的鑰匙藏在每進院門外一個妥善的地方。
最後,到了城口,他從馬廄裹牽出他早就預備好的一匹馬來,他輕簡的行囊早已在鞍後栓好。
他從馬廄的牆上取下掛著的一把大鑰匙,這鑰匙是用來鎖宮堡圍城的城門的。王子把一切出行的準備都嚴肅地當作自己的職責,一切也都作得十分周到。這時自己仍不免感到一點孤零,一點寂寞。
"不能再多想了!鎖上城門去罷!"他就牽了馬走出宮堡的圍城,自己走回來把兩扇沉重的大門推到一起,把門裏先上好大門杠,加上栓,再從一扇大門中的小門走出來,這才拿起鐵鑰匙把門鎖好。
"克察!"一聲,厚木門裏的機關就靈巧又牢固地鉤搭在一起,把宮堡保護起來了。
王子拿了這把大鑰匙,看了鑰匙柄上精美的鏤空的花樣及鑰匙管端上的凹凸同管口,對了宮堡的城門暗暗祝禱:
"我今天把這城門鎖上了,我哪天帶了我完美的妻子回來時,才再開門進城來!在這時間裹保佑我一路平安,早去早回;也保佑這城池嚴密、鞏固!"
他祝禱完,就帶了大鐵鑰匙上了馬,從橋上走過護城河來。
橋外的景象這幾天裏在忙碌未察覺中又已改變了不少。工匠們的臨時棚台已剩得沒有幾家。這一片土場閑在那裏空蕩蕩地,靜寂得沒有一點聲息。他當初計畫的時候倒沒有想到這個局面。他只想到不要宮廷來為他主持什麼送別儀式,也不要宮堡外還留有寄居的人口,只自己輕悄悄地,一匹馬一直向山外天涯,從此長征。
他騎在馬上向剩下的這幾個住家看看,發現那老人的木房還在那裏,一縷炊煙正從房後嫋嫋升起。他想起最後向老人告別時,自己還不知要忙多少天才能起身。後來直到把侍應人陸績打發回父王的朝廷去的時候,老人的小孫女還來幫他清理些零碎小事。他在宮堡這裏、那裏,留下些小物事,書房臥室裏安放些小擺設,甚至在書桌上還預為自己同新婚妻子留下了歡迎的祝詞。這些事他都不許侍應的人插手,怕不縝密。所以多虧那小孫女跟隨了他在宮堡裏到處料理,才辦得完全合他心意。
現在,他獨自騎了馬,站在橋頭,回頭再望望城門和宮堡,覺得大事、小事竟沒有做錯或遺忘任何一件。他就把鑰匙栓在鞍上,拍馬往老人這木舍跑來。
聽見馬蹄聲,老人走出來倚在門前等著他。他跳下馬來,把韁繩栓在門環上,與老人寒暄,才覺出有好幾天沒有跟老人見面了。老人今天沒有說什麼話,只留他一起吃一餐簡單的晚飯,祝他一路平安,勸他不要等到天色太晚就上路,好早早出山,走上大道,趕到一個旅店去度他登程後的第一夜,說完就同小孫女把他送出門來。
王子聽了這話,忽然才感覺到自己已經是一個旅行者了。這時候才真想到旅行的兩個真伴侶:一個是時間,一個是里程。這兩個他在今日都還是不可知的陌生人!
王子臨上馬,忽然從心上湧起一股感激老人的心情,這祖孫二人是他在這空曠的原野上唯有的親人。
"我這次出去,也許半年,至多年半,一定就會回來。"他在馬上持了老人的手說:"請你們不要走罷!我把城門的鑰匙留給你,這麼大的一把鑰匙只有在這裏有用,帶在身邊也太重。我留給你,也就請你替我守城門。"說著就從鞍上解下鑰匙。
"你就放心去罷,這個宮堡誰都知道要好好保護,沒有人會侵犯。鑰匙若是路上帶著不方便,留在這裏也好,我就把它掛在門上,人人看得見,專等你回來。"老人說著就從王子手中接過鑰匙來,又從馬鞍上解下栓鑰匙的革條,慢慢地在王子方才解開馬韁的門環上把這大鐵鑰匙栓緊。
王子心上有一種淒涼的啟示,一時也不明白,也就策馬走了。
王子出門後才三、四個月,他英賢的聲名已經傳得又快又遠。此後他到處受到熱烈誠懇的歡迎,也遇到了許許多多美麗淑慧的公主,她們愛慕他,又好像是為他所感動那樣,覺得他這在人世上創建一個天堂的使命十分重大,不敢也不願自私,就把她們風聞的遠處更好、更合格、更完美的公主告訴他。
公主們的父母也都體會這個心意,他只有陪著含淚的女兒,給王子送行,送他們到更遠的地方去。國王有的贈他衣服,贈他禮物,贈他侍從,他都極盡禮貌的辭謝不受。走時仍是一匹馬,一個輕簡的行囊。
這樣半年、年半、都早過去了。幾千里十幾萬里,也走過了。這時,他的行囊雖然仍是輕簡,已不是原來帶出來的。連馬匹都已由作地主的國王為他換了好幾匹了。
就這樣,年輕的王子已經變成了中年的風塵孤客。他已經看飽了繁華,也閱盡了山川。他在路上遇見什麼人都推誠相待。他拜訪、結交公主們,也無限感激路上看見的在農田勞作的村女,同溪邊洗濯的姑娘。
就這樣,他就越走越遠,走到面貌怪異的國家,言語不通的地區。到處他都一點也不感陌生,只覺得所有的地方都像是這同一個世界的不同色相。每一個女子,不論美醜、種族、年紀、性情、身世,都不過是一位老朋友在各種不同情境下,一時之身影。
就這樣,他就走得無影無蹤了。很多年,很多年,各地一直傳說有一位相貌高貴不凡的老人,騎了一匹馬,帶了一個輕簡的行囊,獨自旅行。
這一天在這原野上來了一匹削瘦的老馬,載了一位清瘦、白髮的老人,鞍後栓著一個輕簡的行囊。從前通往宮堡的大道不但已長滿了草,並且也叢生著灌木同大樹不易尋了。他依稀在林間認出一個人行小徑,就由著老馬一步、一步慢慢找來,太陽還未下山,他到了一座小木屋前面。他忽然又是感懷,又是歡喜。宮堡不宮堡倒先不忙,他眼前浮起的影像是自己智慧的老師,同他那七歲的孫女。他想著,想著就慢慢下得馬來走到門前撫摸那懸在門環上的大鐵鑰匙。他覺得自己雖然已經過了七十,筋骨力量都已衰了,這鑰匙在手中反倒覺得輕了些。
"想必是日久風雨銹蝕得減了分量。"他一面想,就一面解下它來。
屋裏有了走動的聲音。門開了,出來了一位枯瘦的老婦人,兩人見了面,他們慈祥的臉上只淡淡地浮起了一點愉快的笑容,就無言地一同向宮堡走去。
到了護城河畔,兩個人就彼比攙扶著過了橋,走到城門跟前。
老人方要用鑰匙開門。他忽然先捉住老婦人一隻手,邀她一同執著鑰匙,才兩人一起把鑰匙在鑰匙洞中插好。他然後又把鑰匙左右輕輕鬆動一下,知道一切都妥當不錯了,才用眼給老婦人示意。這時兩個人,四隻手,才同時用力,一齊旋動那鑰匙。
"克察!"那銹蝕透了的鑰匙就斷在鑰匙洞裏了。
老人忽然覺悟了,就一雙手提了那半截鑰匙,另一隻手領了老婦人,慢慢地又從橋上走回來。
他們背後矗立在夕陽裏的宮堡就光輝得如同天堂一樣。
他們回到小木屋,他就又把鑰匙在門環上栓好。雖然只剩了半截,這鑰匙卻像是一位功成退隱的大將那樣尊嚴、那樣快樂。
老婦人就幫助老人自馬上解下他的行囊,攜起他的手,一同走進這小木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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