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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僑的人子


 


幽谷
  
  這天天色傍晚的時候,有一位長途獨自徒步的旅客走進一個無人的幽谷中來。他看見前面的山還有一程路、今晚天黑以前是絕翻不過去了,就想不如趁著天還有點亮,早早找一塊平地準備過夜。
  這時候正是暮春,地氣已經暖和了,這幽谷裏平靜無風,他不用尋什麼隱蔽的地方,就索性在穀中一大片軟軟的草坪中央鋪下他的睡氈。
  他和衣躺下,枕了一卷舊衣服,把一條預備夜晚才蓋了禦寒的毯子先放在身邊。等他安頓下來,他才覺出這幽谷之靜。草裏小蟲躦著爬走的聲音及三、四裏外,谷口小溪的流水都可以聽得見。
  近身的草比他枕了衣服的頭還要高些。背了尚未全暗的天光,看去只都是黑色的梗、葉,清晰交雜,一直展到遠處山腳下。白天的時候該都是嫩綠色的罷?
  這一片都是什麼草,怎麼長得這麼整齊,好像這一大塊地方上長的都是一種草,都一樣高。等明天天亮以後再細看看也許還有小花呢!
  天色又暗下來了些,眼力也更微弱了,他就不看近身的小植物,只縱目看遠處山后的天。山也已經都變黑了,慢慢都分辨不出來,彼此連成一片,把幽谷團團圍住。穀口曲折的溪流這時反倒映了天光又明亮了一陣;才一不注意就也變成黑暗,混進周圍的夜色裏。
  天上的星星就一顆又一顆閃到眼裏來。
  他覺看有一點冷了,就把毯子裏在身上。人在夜晚看見了星星,臉上都會浮出笑容的。因為他在睡前看見了一天閃爍的星星,他就帶看笑,睡著了。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好像一天行路的疲倦都已經離開他了。他似乎聽見了些很細微的聲音,而且絮絮地就像在耳邊。他就靜靜地仔細聽,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靜臥了好一陣,雖然沒聽清到底是什麼聲音,可是感覺是喜悅的訊息。他身子還是不敢動,不過只微微把眼睛睜開了,偷偷看一看。
  他身子四周跟入睡前沒有什麼兩樣,仍然一樣的草坪、一樣的幽谷。也許早已過了午夜了罷?空氣更涼了。他為了怕驚動了這聲音的來源,連把毛毯再裹緊一點這種自然的動作都自己制止不作。他幾乎是僵直的躺在那裏,好久,好久。也許是因為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漸漸能分辨出聲音的來源。這細小像是說話的聲音,就從四周的小草中傳來。
  他忍不住要仔細看看。他極慢、極慢地把身子向一邊偏,同時屏息地聽;要察覺他的動作會不會被發現。他怕這些像是極小的小孩子們說話的聲音被驚動了就會都靜悄下來。等到他已經把身子翻過來,側看、而且面對著眼前的一片草了,他才放心,知道這些小聲音正忙碌又興奮得不得了,才沒有一點怕這個陌生人的意思。
  遠處、近處,這些小草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談著。孩氣的聲調夾雜看孩氣呼吸的聲息。慢慢地,他已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性格跟聲口。他再仔細又聽了一陣,也聽出來了這麼興奮的都是為了一件什麼事。
  原來這種小草在這個季節是正要開花的。凡是輪到這天清晨開花的小草,都要在天亮以前早晨的陽光還沒有照到她們的時候準備好。陽光一耀在她們身上,每一株小草舉在草梗最高處的唯一的一個小花蕾,就要努力立刻舒展開放出這小草一生僅有的一朵小花來。這實在是太可興奮了,不但是這天天明時候要開花的每一株小草都激動得不知道怎麼好,那些在她四周,今天還輪不到開花的,及昨天、前天已經開過花的,都要像喘息似的緊張得說話說個不停。
  她們吵成一片,興味最濃的中心題目是要開的花的顏色。這真是一生的大事,不由得人不關心、不著急。這個顏色不久就要由傳訊的花使分發給她們了。從分到了顏色到花開那短短的時間裏,每一朵花都要像出嫁的新娘那樣裝扮得整整齊齊。新娘無論準備的時候多麼繁亂、多麼心焦,吵得嚷得,嗓音多麼大,婚禮時間一到都要立刻安靜下來。要放下梳子、鏡子,垂下了眼皮,把呼吸硬給壓成平靜勻稱的,安安穩穩登場。那時裙子翻起的一塊邊,鬢旁散看的一絲發,都不能伸手再去理了。
  小草們七嘴八舌地在爭著說話,已經開過花的,就重溫她們自己開花時的經驗。還在等待自己花期的呢,就忍不住把自己心上企盼的、又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以羡慕的口氣向這些幸運的小草傾訴。說的話到底有什麼內容,誰也不清楚,只聽得口氣又高興、又好心、又是祝福、又是傷感。
  忽然,就像是自遠處,東邊的山腳下起了一陣微風那樣,幽谷裏從那邊一直波動也似的傳過來一片寧靜。那細碎的孩氣的說話聲音從遠到近忽然都停止了。空氣中看不見的一種壓力壓在胸上,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隨了這一陣在草尖上飄過來的微風吹來了幾千幾百悅耳的傳令的聲音。連給人仔細看看的機會都沒有,這些不可見的小花使就把應該開花的顏色一個一個清清楚楚地告訴了期待的小草。
  "小寶貝,你是粉紅的!"
  "我的小妹妹,你開一朵潔白的!祝你快樂!
"
  "深紅的!你這個幸運的小東西!
"
  "淺藍的!我愛你!
"
  "紫色的絲絨的,哎喲,我的小寶貝命!
"
  接受了命令的小草就那麼歡歡喜喜地、又輕輕地膽怯地震抖了一下,忙著去開始準備了。這輕微的震動就從草尖傳到草尖,一波又一波地像微風吹起的水紋,一霎時散漫在整個草原上。

  這波動的快樂舞步就這樣到了這位靜臥屏息欣喜得呆啞了的旅人身旁。正在他眼前的一株小草意識到她的花期到了,就不覺把草梗挺直起來,仰起那型體勻稱、端正好看的花蕾,又嬌嫩、又恭敬、又有點害怕似的等著。這時整個幽谷所有的聲音、波動,好似齊齊都停了。
  "好漂亮的小蓇朵兒!沒有比你長得再好的了!今年一年裏只有你一個有這份兒幸運,你愛什麼顏色就開什麼顏色的花!都隨你!祝福你!祝福你!再見了!再見了啊!"
  "再見!謝謝呀,再見了呀!"這小草都快支援不住了,趕緊又勇敢地挺起她的身體來。

  傳訊的花使們已經飄過幽谷那邊去了。這裏馬上又熱鬧成一片,嚷得聲音比方才更大了。
  "恭喜呀!恭喜呀!"
  這株特別受眷顧的小草就快樂極了。她不知道盼了多少美麗的顏色,盼了多久。現在她居然得到了比任何一個顏色都要更美麗、更高超的無上滿足!

  所有的小花草都要慶賀她,從近處、從遠處向她招呼,向她說羡慕,幾乎近似妒嫉的話,問她打算開什麼顏色的花,又建議各種顏色給她。誰也不給她機會開口同答,大家一團喜氣地搶看說話。
  她只能擠進幾句表示感謝的話,她誠懇地感覺榮幸,感激大家這麼疼愛她。她因為一下被選拔出來,給了一個又特殊又重要的機會,好像就在一眨眼之間,她要負擔起多麼重大的責任一樣。為了這個,她在快樂之中,說話聲調裏帶了嚴肅的色彩。可憐那還是小孩子的字句已經聽得出情調的遲重了。
  她的勇敢的精神給人希望,這勇氣就像是樂觀的音符,在她的聲音裏跳躍。她像是一位幼小的公主,忽然要被盛裝起來登上寶座,執行皇后的職務。她那端莊、敬穆的樣子就叫人又放心、又歎息。
  她靜聽別的花草告訴她各種美麗的顏色,她也處心地問她們有什麼別的建議。她覺得這個光榮是大家的,她一定好好努力為整個幽谷辟一朵最美、最美的花!
  宇宙之間顏色真是多呀,又都這麼好看,沒有一個顏色本身不是美麗的、純粹的,又完善的。而這些顏色又有無窮的配成雜色花樣的可能!
  開過了花的都把自己有過的顏色的好壞、甘苦,好心地告訴她。又都希望她更能比她們所有最好的成績開得還要燦爛。將來才輪到開花的就把自己的幻想,私自喜悅秘藏在心上的顏色告訴她,因為她們知道盼望儘管盼望,可是難得那麼幸運,就會把這些稀有的顏色盼到。因此她們所說的羡慕的話是最真摯的;她們要以這株小花草的榮幸代表所有的幻想,代表大家的美夢。
  說話聲口最親切的是那些與她同時開花的姊妹。她們都已派到了顏色,已在忙碌著準備專等天明時第一線陽光的命令了。她們的花蕾已輕顯得膨脹,並且隱隱約約看出顏色來。她們謙虛地告訴她說這些派到的顏色都是常見的,可是她們已經快樂極了。就只想一想;"這就要開花了!"大家就都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她若是不嫌棄,可以在她們最好的顏色裏隨便挑一個,甚至再改進一點,與她們姊妹開在一起,大家就都感到光榮,又在一起顯得熱鬧,多麼好!
  她就仔細察看她們派到的顏色,隔了尚是半透明的花瓣,那些裹緊了的花蕾,什麼顏色的都有,又都好看。粉紅富貴的有過於牡丹,淡雅清遠的比得上淺綠的菊花。從午夜的墨藍到日出前的魚肚白,從太陽神的金箭顏色耀得人睜不開眼,到傍晚的日落紫。
  她看得呆了,心上想:"要比這些顏色都要好可真是難,若是想不出一個特別出色的,又真對不起花使的好意,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這個機會,更對不起大家。"
  她又疼愛地笑她的姊妹們:"這麼忙著把顏色洩露出來是怎麼同事呀!只要緊閉著花蕾,心上認准了要開的顏色,日光一到,自然就把花開成了!都忘了所有顏色都是日光賜給的!
"
  這時幽谷裏說話的聲音已經逐漸減少。只有在大家營營工作的聲音中偶然有時聽見問一句:"想好了嗎?能夠告訴我們是什麼顏色嗎?
"
  或是關切地問:"不要太挑剔得狠了,太陽一出來,可是要開花的呀!
"
  多數的花草都知道她一定決定好了,只是先不說出來。等陽光照滿了幽谷時,她的豔麗出眾的花朵就開好了,供大家欣賞讓大家快樂地驚異。

  她只自己靜默地苦思著。她並沒有選好一個顏色。她不是自大。也不是自私,只是要不辜負這個重要的使命。若是別的花草得到這個榮譽,她也會期望她也這麼苛求。也為她想不出一個最合宜的顏色來。
  "在這麼一個顏色熱鬧的花叢裏,我最好開一朵素靜的花,"她想:"我一向盼望的顏色裹有好幾個都很好。"
  她想起帶一點灰色的炭黑,又深遠、又厚重。她想珍珠灰也好,油潤又光滑。她又想:"就像現在這樣天色就很好,灰中隱隱地帶一點藍!
"
  天確是明亮多了,花草果然都是嫩綠色的,只是陽光還沒有照進這幽谷中來,因之所有的顏色都不鮮明,都還蒙著淡淡的一層灰色。

  所有的花草都準備好了,只要金黃的陽光一向她們射下來,她們就呈出豔美的顏色,幽谷裏就充滿了歡笑。這一株小草獨自還在苦思。她也知道時候這就要到了。她知道陽光追逐起黑影時跑得多快,一霎時,就從幽谷這頭跑到那頭。
  她每決定好了一個顏色就又責備自己未盡最大力量,沒有把整個時間充分利用。但是時間太緊迫了。她不能太冒險,於是她把那幾個心愛的灰色又溫習了一遍,好在最後仍沒有想出一個最理想的顏色時,隨便在其中選一個也就保險了。
  太陽猛地在東邊山頭上升起來了,這東山的陰影馬上自幽谷西面的山腰滑下來。山腳的花就先開。歡笑的聲音同鮮花的顏色一樣明亮。陰影清楚地在地面掠過,比閃電還要快。
  空氣裏充滿了花香,充滿了溫暖。白天的情景同夜晚就真不一樣。這裏只是一個美麗的幽谷,有花、有草、有樹木、有流水。並沒有會說話的花草。聽得見的聲音只是溪流同鳥叫。連蟲兒爬走的音響,因為白天的緣故都不容易察覺。
  旅客睡足了,心上十分怡悅,賞不盡這幽谷美景。忽然他想起一件心事,急忙翻身坐了起來,仔細在眼前一片花草中尋找。
  在這千千萬萬應時盛開的叢花裏,他找到一株美好的枝梗,擎著一個沒有顏色、沒有開放,可是就已經枯萎了的小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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